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论修养
2023-09-04 作者:吴耀宗 来源:《吴耀宗文选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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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白天要工作,晚上要睡眠。就是在工作的当中,我们有的时候要动,有的时候要静。甚至我们心房的跳动,也是一起一伏的。在动的时候,我们要紧张,要积极,要扫除荆棘的障碍,开辟前进的途径;在静的时候,我们要休息,要营养,要检讨过去的经历,规定未来的计划。这样的一动一静,就是有思想的人类所以能够进步的原因。说得深刻一点,它也就是生命的所由来,和宇宙所以构成的因素。

这似乎是一个很明显的道理,然而在大多数的时候,我们就不容易按照这个道理去生活。像一把被拉开了的弓,我们永远是紧张着而不会松驰,又像一块拉紧了的橡皮,我们只会扩张,而不会收缩。久而久之,弓会改变它的原形,橡皮会失掉它的弹性。物是如此,人也是如此。

我们紧张的对象,就是此时此地的需要。即使我们所想到的是整个辽阔的世界,是人类数千年的历史,而不是个人的起居饮食,柴米油盐。归根到底,我们的眼光,我们的计划,我们的焦虑,还是此时此地的需要。像一个跑进了森林的人,我们看见许多树木,却没有看见森林。森林里面,有许多崎岖曲折的羊肠小径,但因为我们不能辨别方向,所以我们也没有法子晓得哪一条是我们的出路。在我们这个“文明”的世界里,我们的生活,已经不像初民时代那样的单纯。摆在我们面前的,有无数的主义、无数的学说、无数的观点,它们都说得天花乱坠,要博得我们的赞同。就是看一张报纸,对于它的消息言论的真伪是非,我们也不得不有所判别。在个人生活的范围里,有的时候,我们要讲情,有的时候,我们也要重理;有的时候我们要随便,有的时候我们又要谨严,而这二者之问,常常是不容易调和的。就我们自己的爱恶而论,有的时候我们想往东,而同时也想往西;有的时候我们想用功,而同时又想懒惰。“鱼我所欲也,熊掌亦我所欲也”,但是:“二者不可得兼”。这就是人生的滋味,这就是修养的所以需要。人生的所以容易陷于优虑、苦闷、徬徨,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修养,永远被此时此地的小天地里的问题所缠绕着,而不知怎样应付。

什么是修养?用日常的话来说,修就是修理,养就是培养。像一株树,枯枝要砍去,害虫要除掉,泥士要肥润,水分要调和。人也像树,需要约束,也需要栽培。古人的诚意正心,礼乐射御是一种修养;陶侃的搬运砖瓦,也是一种修养。读书是一种最显著的修养,但太史公的游览名山大川也是一种修养。佛老的清静、宋儒的主敬,是一种修养,但听音乐、看画展,也未尝不是修养。总一句话说,所谓修养,就是叫我们从此时此地的小天地的紧张中,松弛下来,冷静下来,调和我们的情绪,开展我们的眼界,使我们更能够因认识环境而发展自我,创造新的环境。

基督教修养的主要方法,就是读经和祈祷。读经就是从圣经的伟大人物,崇高教训中,获得我们灵性所需要的食粮。我们让这些人物和教训,把我们锻炼,把我们熏陶,让它们变化我们的气质,熔铸我们的人格,使我们“如入芝兰之室,久而不闻其香。”

但祈祷的意义和功用,就不那么容易了解了。从字面上看,祈祷就是祈求,它假定了一个祈求的对象——上帝,和他对人的祈求的应允。这似乎是一种超自然而反科学的迷信,比之信仰上帝,尤为神秘。然则我们将怎样解释祈祷?它和修养,又有什么关系?

基督教最中心的思想,就是叫人从自我中心,变成上帝中心,真理中心。人是渺小的,他在宇宙中不过是一点微尘。人是软弱的,他的一举一动,都受着客观环境的支配。人的眼光、人的经验、人的认识、人的智慧,都是有限的、相对的。然而因为人是自我中心的,他就不肯根据这些客观的情形,去调剂他的实际生活。他知道他渺小,他知道他软弱,在他头脑清醒的一刹那,他也知道他的一切,都是无常的、有限的、相对的。然而他对这些限制,却不断地作顽强的反抗。首先,他要安全,要尽力为自己打算。如果可能,他要像圣经中那个财主,对自己的灵魂说,“灵魂哪,你有许多财物积存,可作多年的费用,只管安安逸逸的吃喝快乐罢。”上帝却对他说:“无知的人哪,今夜必要你的灵魂,你所预备的,要归谁呢?”这个财主的心理,不只是私有财产制度社会中的畸形心理,它也是一切求自我生存的人类的普遍心理。

其次,他要自大,要比别人高强,要做社会的名流显要,要在群众中当领袖。如果他是一个学者,他要像斯宾塞,像孔德,像黑格尔,觉得他的学说,是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,参透宇宙的奥秘,集天下古今之大成。如果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阿 Q,他也要在王胡面前,夸张他所咬死的虱子的肥大。在倒霉的时候,他便会像《伊索寓言»中那个对着水牛尽力把自己肚子吹胀的虾蟆,终于身败名裂。

再其次,他要忧虑。一个人的所以忧虑,就是因为他有他自己的愿望,自己的计划,而不管客观形势之是否许可,硬要它得到满足,得到成全。如果他肯甘心乐意地把主观的要求完全适应客观的现实,他便不会忧虑。然而他不肯。他要做宇宙的管家,他要做自己命运的主人,换向话说,他要做上帝——即使他自己没有意识地这样想。然而客观的事实,常常会把他主观的愿望,打得粉碎。因此,他便要忧虑,要患得患失,因为他觉得他生命的基础,是建筑在沙土之上,雨淋风吹,随时可以使它倒塌。

在这样情形之下,耶稣却叫我们不要为生活忧虑。他说:

“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,也不种,也不收,也不积蓄在仓里,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。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?你们哪一个能用思虑使寿数多加一刻呢?何必为衣裳忧虑呢?你想: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;它也不劳苦,也不纺线;然而我告诉你们: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,他所穿戴的,还不如这花一朵呢!你们这小信的人哪!野地里的草今天还在,明天就丢在炉里,上帝还给它这样的装饰,何况你们呢!”耶稣叫我们放心,叫我们信靠上帝——用非宗教的话来说,就是信靠真理,信靠自然的定律。“你们需用的一切东西,你们的天父是知道的”,所以:“你们要先求他的国,和他的义,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”。这一段充满诗意的话是基督教所指示给我们的最深刻的做人的道理,最正确的生活的态度。按照这个道理去生活,人便得到解放,得到“重生”。基督教的修养,就是叫人常常在静默之中,面对上帝,永远保持这个生活态度。这种修养方法,就是我们的所谓祈祷。

祈祷的主要意义,不是祈求,而是在静默中体认真理。祈祷的目的,不是叫客观的事实,俯就主观的愿望,叫上帝答应我们任何的祈求。如果这样,祈祷就变成魔术,变成逃避现实者的天堂。相反的,祈祷是要我们从真理的体认中,发现应走的道路。有的时候,祈祷的结果,不但没有实现我们的愿望,反而使我们感到极大的痛苦与徬徨,因为它要我们走一条我们所不愿意走的路。耶稣在客西马尼园的祈祷中,三次求上帝把杯撤去,但没有得到应允。因此,他最后的回答就是:“愿你的旨意成全”。祈祷的主要意义,是要我们客观,要我们在虔敬的静默中,看清楚事物的真相。祈祷并不忽视我们主观的愿望。如果没有主观的愿望,恐怕我们就不会祈祷。祈祷是要我们把一切主观的愿望,都摆在上帝的面前,让真理的白光,把它们的黑白是非、轻重先后、分别清楚,从而决定我们的态度与行动。在登峰造极的时候,它使人感觉到:他所听见的声音,就是上帝的声音。耶稣是这样的感觉,保罗是这样的感觉,一切的先知圣者,也是这样的感觉。祈祷使他们变成大智、大仁、大勇。在祈祷中,他们接受了上帝所给他们的,至高无上的使命。这就变成他们生活的中心,使他们为它而生,为它而死。在这一个中心的统御下,他们一切生活的矛盾,都得到解决。

祈祷为什么能使人变成大智、大仁、大勇,使生活的矛盾,得到解決?在祈祷中,人应当是极度谦卑的,极度专一的。耶稣说:“清心者有福了,因为他们得见上帝。”如果宇宙的真理像电流,祈祷就像把电门打开,使心灵中的灯泡发亮。因此,祈祷是智慧的来源。其次,在祈祷中,我们面对着上帝,面对着创造维系宇宙一切事物的那个伟大的真理力量。在祈祷的时候,我们所感到的,不是一个孤独的人,在一个恶意的世界之中,赤手空拳地奋斗。相反的,因为祈祷使我们向客观降服,向真理献身,客观真理的力量,就变成我们自己的力量。我们不是孤军奋斗,而是参加了一个伟大的队伍,与上帝同工。凭着这个感觉,我们就可以陷阵冲锋,无所畏惧。这就是祈祷所给我们的大勇。再其次,祈祷不但使我们体认到一个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严正不阿、丝毫不苟的、公义的上帝,它也使我们体认到一个降雨给义人,也给不义的人,永远伸出怜悯的手,呼唤浪子回头的、慈爱的上帝。在没有祈祷以前,我们要“以眼还眼,以牙还牙。”在祈祷以后,我们还是觉得罪恶的可恨,然而我何所要努力的,只是罪恶的消灭,而不是罪人的消灭。即使我们不能像上帝那样一视同仁地爱,我们也不能再对人怀着狭隘遍私(编者按:疑为偏私)的仇恨心理。

祈祷使我们的生活,放在一个更高的水平线上,在那里,我们的眼界扩大了,我们的观点改变了,我们对价值的衡量,得到一个新的标准。在这一个较高的水平线上,此时此地的小世界的紧张,得到松驰;此时此地的小世界的矛盾,自然而然地消失。在登峰造极的时候,祈祷的人,可以像耶稣那样“登山变像”,因为真理的白光,已经照透他的本来不透明的形体,使他与真理合而为一。

最后,祈祷不但使我们认识别人的罪、社会的罪,它也使我们在面对上帝的圣洁纯全中,晓得我们自己也是个罪人。因为我们不肯接受人生的有限、相对,与无常,不断地作顽强的反抗,要自大,要安全,要忧虑,要自己作上帝。我们只有在祈祷的谦卑与忏悔中,渴慕着上帝的公义与良善,才能消灭生活所给予我们的烦燥与饥渴,得到任何境遇所不能夺去的平安。



原载《天风》,1945年12月6日

转载自《基督教讲话》,1950年4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