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基督教新思潮与中国民族根本思想(上)
2024-03-18 作者:谢扶雅 来源:《本色之探——20世纪中国基督教文化学术论集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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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 缘起


查考这次国内非基督教运动,概可分为三派:1.是以国家主义为前提,而攻击教会学校,其主张教育与宗教分离之原则,固大有可表同情之处。2.是从共产主义的眼光来抨诋基督教,说它是资本帝国主义的走狗;这个有事实具在,有社会公评,恕我这里不下批判。3.是从学理上,从中国民族性上,来批评基督教本身的价值,其结论是基督教思想太狭隘,教义近乎迷信,离开人事而邈言天道,与中国无益有损。我个人对于第三派的非难基督教,认为最有研究的价值,认为中国目下的当前大问题,凡属国人,理应起来开诚讨论。基督教今日在我国社会上,教育上,各种制度上,已占了不弱的位置,这是一桩重大明显的事实,为有目所共睹。那么,它无论对于中国有损,或有益,我们都不能不睬不理。有益,我们应该研究如何善用之方;有损,我们更应急起讨论如何挽救之道。

平心而论,基督教入华百余年来,西方宣教师对于我国,在最初介绍科学上,尚可占一席地位,若在宣传宗教上,其功过如何,大是疑问。因为他们所宣传的,不尽是真正耶稣之道,更少有理解中国的根本文化,而能秉着耶稣“成全律法”的精神,来从事宣教的。追溯基督教东渐的初步,大抵致力在打破吾国旧习惯旧信仰,而代以救主赎罪末日审判天国永生的教理。因其所唱者太嫌卑陋,所以不能招吾国士大夫之一顾;一方面又太蔑人重己,入主出奴,所以引起吾国低级人等之反动与仇视。其实当时如早有学者先觉,肯下工夫,一研基督教,为之批导竅却郤,是其是而非其非,像聂君云台今日所发表的《宗教辨惑说》(其最后一章把耶稣的人格与教会的举动清晰的分开,即别基督与基督教为两事),则一般民众,可以辨识真伪,知所取舍,不致盲目排斥,而传道中人,亦能觉悟中国民族思想之所在,必将改弦更张其方法,到今日,或许有很好的基督教化,已能溶合在中国文化的当中,好似唐宋时佛教同化于儒学之内,而大放宋明理学的奇葩,何致在当年闯拳团的冤枉祸祟,更何致在今日,犹闹非基督教的声浪啊!


二  基督教思想的新近趋势


时代一天一天的过去,思想一天一天的改进,基督教亦然。近代的基督教观,已不是中古的基督教观了,最近代的基督教观,又已不是近代的基督教观了。欧战后的基督教观,与欧战前的基督教观,改变得相差太大了。十九世纪科学的武器,褫去了基督教教义中不合时样的衣冠,近数十年哲学的思潮,冲洗了基督教教义中旧抹的古妆脂粉。所有中古时期最有威权的信条,教理,仪式、节文,神学,教律,和各种组织,统在欧洲大战中,经四十二时大炮猛力轰击之后,震撼坍毁了不少。目下西方学者士夫所怀抱所发挥的基督教,只是一种赤裸裸的基督教,真面目的基督教,原素的基督教。它经了重重的剥茧,脱了多年缠绕的束缚,手足舒解,元气昭苏,重得了活泼泼的生命。所以今日可称基督教思想大解放时期,是基督教史上机运初展的一个新纪元。

世界基督教思潮,如此一天一天的蜕变,而我国人士,连最高智识阶级的学者,还是同从前一样的态度,去对付基督教,去猜度基督教;所谓迷信神权,所谓专靠祷告信仰,所谓救世主赎罪,所谓末日审判。其实上述种种,都是基督教从中古到近古一时期内的解释,经文艺复兴,科学昌盛而后,早已抛弃无存。欧战以还,基督教的新教义,更全力注重人事,注重行为,注重自我努力(此事更将在后节详论之),再没有开“始祖犯罪救主赎罪”的倒车,唱上帝威严操纵祸福的古调。原来基督教有一最大长处,就是耶稣“新酒装在新皮袋里”一言。酒是本体或精神,皮袋是容载这精神的工具,表现,组织,及制度。皮袋因日久而裂而坏,必须随时新做,表象及组织,亦因时代变迁而扞格而不适用,必须重新改造。所谓穷则变,变相通,通则化。而今试到欧美各国,问一问现代新派基督教中人,还真相信七日创造天地者有谁?童贞女感生者有谁?尸身从坟墓飞入天空者有谁?人死后,长眠若干年,一声号角,醒来齐跪在上帝案前听审判者有谁?还能在何处礼拜堂中,听到两鱼五饼的说教?还有在哪个查经班里,讨论斥风平海的奇能?即尚有旧信条旧仪式的躯壳空存,实无异饩羊告朔,有若无,实若虚,早已没人理会,至多亦只以历史的眼光作古董的玩赏罢了。“彼一时此一时也”,基督教之在今日,实已由宗教仪文而入于伦理化,已由天堂地狱而入于现代社会化,处处以服务为主要,以实证为前提,以自力为重心,再无离人近天,重外轻内,重仪式之末,忘精神之本,如有一类人所评摘者。他们所揭示的基督教,乃是中古时期的旧酒袋,不是现代的新酒袋,更不是内中的酒。所以我深佩他论辩之精当,而不能不慊焉于其时代之相左。


三  现代基督教义之构成


现代基督教的改进,是受了几种极大的刺激而成。第一是科学的刺激——尤其是进化论;第二是哲学的刺激——尤其是生命派和实验主义的哲学;第三是政治震荡和社会潮流的刺激——尤其是最近的欧洲大战争。科学所给予基督教的贡献,大半是破坏的工夫。不先去旧,安能敷新,要把墙垣重新粉饰一番,必须先将原刷的灰漆完全刮下。基督教受了进化论的当头棒喝,不能不对于当年所抱的形而下的人生观念,含泪与之分家。不但“嘘气造人”的断案,必须放弃,连那“永生”的神学,也须大加改造。他们说:“一个人共有两世,今世是短促的,来世是永远的。人在今世的生命,时间有限,苦乐毁誉有限,不足挂齿,直到死后,过了无数无数的年头,‘末日’来到.号筒一声,月堕星沉,大地毁灭,千千万万的男女老少,一个个从墓地里肉身复苏,爬起来排班跪在荣耀威严的圣案下面,听候圣父上帝和居其右旁的圣子耶稣检核审判。如果上帝认为善人,便可登金砖铺地的天堂,享受永远无尽的快乐生命;如果上帝认为恶人,就得投入硫磺火狱,享受永远无尽的痛苦生涯。”试问那样武断的、呆板的、不合情理的信仰,如何能与辩证的、实验的,创造进化的科学思想相调融,自然不能不归诸淘汰之列了。

但是科学虽完全轰倒了旧信仰的炮台,却不能有助于新信仰的建设。幸而同时哲学思潮,光芒万丈,方自浪漫派(海格尔[Hegel,1770~1831],叔本华[Schopenhauer,1788~1860]辈),经历了实证主义(孔德[Comte,1798~1857],约翰·宓尔[John Mill,1806~1873],斯宾塞[Spencer,1820~1904]辈),与演化派(达尔文赫克尔[Haeckel,1834~1923]辈),而创立了新唯心论(New Idealism)。新唯心论的棠隶昆仲有三:(一)新意象主义(Objective Idealism)(洛滋[Lotze,1877~1881],葛琳[T.H.Green],勃拉特莱[F.H.Bradley,1840~等),(二)实验主义(Experimentalism)(薛勒[J. F. Schiller],詹姆士[W.James],杜威[John Dewey等),(三)精神创造主义(柏格森[Bergson],倭伊铿[Eucken],及英之牛津派[Oxford&Members]),是为最近代的哲学潮流。她的特征,在一以生活为出发点,二崇情意,三重经验,四基于心理主义。其对于宇宙观及人生观之发挥,给基督教以暗示,开基督教之茅塞,而大有造于新教义之形成。如“死”和“生”的问题,自由意志问题,命运问题,人生归宿问题,都很有力的贻一良好影响于基督教,使其教义有焕然一新之概。现代基督教中的重要思想,如神人合一,灵肉一致等见解,不能不说受新唯心论相切相磋之赐。所以我说:现代哲学,实在是基督教的唯一畏友啊。

然而基督教的最新思想和解释,若没有这次欧洲大战,恐怕还不能发张稳固。科学哲学的朋兴,少数有思想的基督徒,虽汲汲的教义的改进,然而一般基督徒,尚未醒觉过来。直到欧战突发,基督教会的罅漏,大暴露于天下,素以拜公义及慈爱的上帝为事者,既不能丝毫有助于绸缪战火之未燃,又不能仗义执言于公是公非之所在,只见多多少少的教会,各求上帝祝福自己国家的战胜,咒诅别人军队的遭殃。尤其甚者,则基督教道德对于现代物质思想和男女关系,自白完全无力补救,只好听凭他烈焰冲天,人欲横流,而教会却苟延残喘于其旗帜之下。教外的人们——尤其是过激社会主义者,益能振振有词,声罪致讨,定基督教一个恶贯满盈的死谳。俄罗斯和土耳其的革命,更为之直接间接推波助澜。似此内部的裂腐,和外部的逼攻,使那一般较有志气的基督徒,无可再事容忍,不得不跳将起来,发出“以前种种昨日死,以后种种今日生”的大呼喊。其结果是:基督教从修道院的躯壳中嬗蜕出来,得了一种“服务”“力行”及“伦理”的新生命。他们诠释“信仰”,不再以专对神明,而以冒险服务;诠释“祈祷”,不再以瞑目吁求,而以积极实行(见富司迪[Henry Fosdick]博士《信仰的意义》及《祈祷发微》等书)。所以基督教概念,在最近十余年中,和从前的全然另换一副面目。现今的基督教观,乃立基于下列五种主义之上:


(一)人本主义

这是基督教思想史上一个大革命!基督教二千年来,一脉相承,都是以神为中心,都是“上帝万能”“上帝全权”的演绎,教典上充满了“人太微弱!”“人能做什么?”“人是罪恶之蛆!”的意义。自经受了卢梭的天赋人权,孔德的人本宗教,至尼采的超人主义,各种激刺以后,渐渐到达了今日的神人一致与灵肉一致论,宇宙中若没有人,立时就没有神;人无上帝,固不能成就什么,但上帝无人,也不能有丝毫的成就。提高了人的地位,乃是尊崇了神的地位;因为上帝的仁义和智能,只有在“人”的当中显现出来。我们若要寻求宇宙实在之价值,必须寻得“人”的价值。人非为宗教而设,宗教乃为人而设。同时深望读者切勿误会人本主义的基督教,非是否认上帝,亦非扬人抑神,乃是要归到耶稣本人的思想,——神是人的父,人是神的子,全宇宙是爱的家庭。家庭以谁为中心?非儿童而何?家庭为儿童而设,儿童是家庭之本。“失一小子而得全世界,有什么用处?”“人应当完全,像神一样完全!”


(二)今生主义

从前基督教的信条中,为欲引人注重来世永生,不知不觉的,在字里行间,洋溢了厌世、避世、逃世和蔑视肉体的趋向。自受了进化论与生命派哲学的影响后,基督教对于“生”的观念,起了一个重大的改进。其新解释虽不屈服于唯物派否定灵魂之下,但确已放弃了厌弃现世的思念,而特别注重今生的一世。“永生”“来世”的信仰,虽仍保存,而解释则大变(下节将详言之),且以今生为关系最大的一生,乃是来生的预备期。要操胜利于将来,必先运筹于帷幄,所以今生更是来生的决胜点。同时淑世主义(meliorism或译改善说)的哲学思想,亦为现代基督教所容纳,故承认现在的世界可以改善进步,而至于更圆满更丰富的境地。换一句话说:理想社会的“天国”,即可在现世中渐渐实现扩大。一方面认肉体为发育灵魂建设天国的最大工具,而加以重视。肉体是物质界最高贵的物质。上帝的彰显,在人的肉体上,比在任何物体上(如日月星辰火车飞艇等)更为深切著明。“身体是上帝所居的殿!”


(三)实证主义

近代科学方法,不但刺透了哲学的甲胄,也连带撼动了宗教的坚垒。宗教家有鉴于哲学家之吸纳科学思想而创立实验主义(Experimentalism),也就不能不容纳科学精神,以应现代人士之需要。科学的精神,在处处根据事实、经验及客观的实在。现代基督教思想,便是根据人生的经验与客观的事实而成立。换言之,基督教思潮的进化,分三段阶:一是神学化的武断时期,二是玄学化的混沌时期,三是科学化的实证时期。“你们应当彼此相爱”,“应当互负重轭”,“谁是最大?——最能服务于人者为最大”,这些有力的教训,皆由人与人相互经验及群众经验生活中所采取所归纳,至今日而益透澈益显明。真的基督教,何尝是个人主观的,何尝是反科学的?爱尔渥博士(C. A. Elwood)在《宗教之改造》一书中,提出“实证的基督教”(Posi- tive Christianity)一章,不但阐明实证基督教的意义,并指出其事实:“基督教会已发展到实证阶段,事实上基督教确已与科学相携手,与社会相接治。其进人实证时代活动之趋向,有两位欧西观察者已经说及。”爱尔渥氏对于实证基督教之解释“神之存在”问题,叙述尤为精到。他否认孔德的“宇宙便是神”的观念,以为此系主观的,非经验的,不合逻辑的。他认现代科学,因愈研究自然,遂愈明了“造物”;换言之,他明白宇宙有一种向上的势力潜在于人内,时常借人之工作而显现,隐隐引导人类达于全真,全善,兄弟大同的境界。所以证实主义的基督教,不啻回到原始的基督教,重把耶稣“当日上帝是父人类皆弟兄”的教旨申述一番。宗教和科学,枉自相争了若干年,倘使早到了耶稣的面前,两方当不免哑然失笑了。


(四)社会主义

在这里,所说的社会两字,是对于个人两字而言。基督教受了现代社会潮流的浸淫,乃由“个人的”进为“社会的”了。会种种势力相集而成。本来凡是人的生活,既必是社会的生活,则宗教岂能有纯粹个人的宗教或完全脱离社会性的宗教?可是信经,祈求,祭拜,……流弊之所至,慢慢地引人麻醉,只顾自己得救,不管社会及世界。难怪耶稣要大声疾呼:“你们做好的事在你弟兄身上,就是做在上帝身上了;若不做好的事在你弟兄身上,就是不做在上帝身上。”基督教本来是遍传福音的,不是独善其身的。他的最大效用,不是个人与“超自然”相结合的单线,乃是父与子,兄与弟,夫与妇,友与朋,宾与主相连结的多边形。他和言语一样,与其说为个人的,毋宁说为社会的;若单为个人,言语更有何等必要?像现今那样物质文明的跃进,世界交通的迅利,团体生活与合作精神之发展,基督教之全力注重社会的方面,正所以适应大势之需求。近代学者,甚有宣称社会主义和基督教两个名词相似(如杜大卫教授[Davis R. Dewey]及爱尔渥博士所引证之某社会学家),这也可以想见现代基督教的如何社会化了。


(五)力行主义

我们现在都能知道基督教是世上最重实行的宗教,然这是最近代的解释;从前基督教中人,确曾分划神交与伦理为两事,面专注重信心,祭拜,祷告,虔诚,朝巡,札忏,像《旧约》中《弥迦》,《阿摩司》,《以赛亚》各篇内所抨击的。难怪我国今日还有用“其所奖进,在专一之信仰,而非在正义之行为;不于律身处世日常生活言事天爱人,而别求事天爱人之道,根本既误,末流之弊害,不可胜言”这些话去非难基督教。但现代基督教,既已从神人隔绝处解放出来,把灵交上帝一件事,放在服务人群的测量器上。基督徒品格之标准,以力行实践为断,不以献祭物之众,到教堂之勤。富司迪博士说得好:“今日人类最急要的需求,不是别的,乃是要用服务来解释宗教,要使宗教中隐藏的伟大能力,在服务的工作上宣泄出来。”(见《服务的意义》首章)其实诠解基督教为服务,也并非现代人的新发见,不过将耶稣当日的真精神与真面目,重新磨砺一下,而借现代的名词,更显切的发挥出来罢了。“你们将薄荷,茴香,芹菜,献上十分之一,那律法上更重的事就是公义,仁爱,信实,反丢弃了。”“人子来,不是要人服事,乃是要服事人。”“光称主啊主啊的人,不能进天国,惟有照神旨去实行的人,才能进天国。”“上帝所悦者,乃是仁义,不是祭祀。”这些话,都是耶稣亲口所说的教训。不遵守安息日的条例而去医人(太十二7),甘犯律法而与不洁的人共食(太九13),为作服务救拔的工夫,不惜到罪人家里住宿(路十九7)等等,都是耶稣注重力行的精神。

以上五项,是西方新诠基督教的骨干,而皆以耶稣本身品格为归证。有许多人,看最新的基督教思想,由神学而趋于伦理,由武断而入于实证,由来世而注重今生,由个人私利而注重社会服务,故用种种新徽号,加诸基督教之上,或说伦理教,或说实证宗教,或说实用的宗教,或竟说理想的社会主义。从某一方面看来,这些定名,都没有错,但从全体概括而言,基督教仍不外乎耶稣的基督教。我们果欲批判基督教,应针对最近代的基督教思想而作战,应瞄准耶稣的基督教而下攻击。已成过去了的陈物,用不着再掏起来加以论辩!对于赝鼎的东西,又何必加以估价呢?



(本文转载自《青年进步》,第八十二册

1925 年,1~1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