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基督教与中国文化(中)
2024-06-10 作者:宋诚之 来源:《本色之探——20世纪中国基督教文化学术论集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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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之所以易于崇拜偶像者,实由灵性不修,以感官所触为实,眼目所见为真,以为上帝神灵,不可目睹,姑用木石等物造像以像之,拜此可见之偶像即以为敬拜神灵,此偶像之所由来也。殊不知上帝至大,无物可匹,上帝乃灵,岂被造之物所可代表?而宇宙之实体属灵,岂肉眼所可见哉?人之灵魂,亦非肉眼所得而见也。质言之,上帝与人,均非肉眼可得而见,其可见者,外形而已,不可见者,乃其实体。故拜偶像,乃舍实体而就外形,取虚妄而弃真实。按宇宙之定律,人所拜者为何,人亦变为何。故人独拜上帝,则品德发展,可为尧舜,多拜假神,则品行卑劣,沦为愚顽。是拜偶像者,乃自毁其天性,自弃其与上帝神交之可能也。故上帝目为大罪,非痛心忏悔,离弃偶像,不能蒙赦。夫拜上帝,信仰也,拜偶像,迷信也,不可同日而语也。信仰为何,乃人以慧眼慧心认识诸世界之造化主宰,知其性为仁爱,其思想言语行动,莫非合乎理智。其对万物万民,犹父之对子,保抱提携,无所不至,人信之,尊之,爱之,托之,犹子之于父有过之无不及也。其全能托住万有,诸世赖以生存,人苟靠托,则白由自在,只有敬畏,而无一切恐怖。《新约·希伯来书》有云,“信则所望若既得,未见而可凭”,盖信仰中有实际,有力量,有受用而非虚妄语也。信仰乃人生仰观俯察,大觉大悟,知宇宙及诸世界之由来,洞天人之际,达性命之源,而顺从独一之造化主,知万殊一本,一本万殊,超乎万有之上,贯乎万有之中,而在万有之内,操权统一,宰治万灵万类,使人爱戴敬畏,忠心事奉,专一皈依,而不容再事其他神鬼者也。迷信则不然,迷信之起,由于无知,盖不明宇宙万物之由来。人之智力有限,凡不可了解之现象,咸谓之神,而生恐怖。故天上之日月星辰,风云雷雨,地上之山海河岳,昆虫草木,乃至毒蛇猛兽,异于常见者,皆以为神而拜之。无处不有神,无处不见鬼,而以一切鬼神,皆能支配管辖人生。故迷信者,乃拜多神之源也,有此迷信,人生遂失自由,无时无处不有恐怖,不受神鬼之支配,乃至结婚也,葬死也,迁移也,修造也,远行也,无一事而不有鬼神可以作祟,故择期尚焉,趋避尚焉,而堂堂可贵之人生,在此美好之宇宙中,遂成微虫矣,可不哀哉!

且凡人之信鬼神也,大都不过恐怖之心,使其不敢如是,不敢不如是耳。人生至贵,其行动全为恐怖所驱使,所转移,则人之所以为人者尽失之矣,故迷信者,使人软弱者也,信仰者,使人刚强者也。迷信束缚人心,而失人生意义,信仰解放人心,活泼自然,养成大无畏之精神,对天对人,克尽天职,天职既尽,则登彼岸,于今生来生,俱有大益。且信仰之对象,为真而活之上帝,迷信之对象,为假而死之偶像,岂可同日而语哉?不特此也,人有正当信仰,即有正当人生观,正当人生观,基于正当上帝观,及正当宇宙观而成。所谓正当上帝观者,即认上帝为造物独一之真神,即物之大道。《约翰福音》有云,“元始有道,道与上帝共在,道即上帝,是道元始与上帝共在也。万物以道而造,凡受造者,无不以之而造,生在道中。生也者,人之光,光照于暗,暗者弗识之”,然则上帝即道,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,上帝岂可须臾离哉,是上帝即人之光,超乎万有之上,贯乎万有之中·亦在万有之内,大而山河大地,小而昆虫花草莫不受上帝之包润,莫不有上帝居其中,人而有此信仰,则与上帝息息相通,一念之起,一言之发,一事之动,皆以上帝为中心,乃至一呼一吸,莫非上帝,亦莫非大道。有此上帝观,则万物皆备于我,万物皆友于我,浩然之气,自然养成,大无畏之精神,不期而来,天使佑之,鬼神助之,“万事沓来无非益诸爱上帝者”。有何迷信?有何偶像?一轮明月,照我心怀,虚明寂定,透彻千古,活泼快乐,有何恐怖?如此胸襟,一日千年,何等扩大悠久,通身光明,无半点黑暗,是何等气象,此正当上帝观也。

正当宇宙观,即由此而来,宇宙既为上帝所造成,则天空大地,以及山岳河海,莫不受上帝之管理,大道之支配。人为万物之灵,居此宇宙之内,辅助上帝,宰治群生,则宇宙者,人生数十年之逆旅,供人享用者也,又何鬼神之足恐怖乎?星月愈明朗,山川愈美妙,愈足令人赞扬上帝造化之功,又何必设置虚空偶像,拜之祀之,以激上帝之震怒乎?人苟不迷信,不拜偶像,忠心皈依,事奉上帝,则宁宙万物,大好河山,皆为我友,所谓“气到和平草木馨”,身在地上,心在天庭,纵遇拂逆,乐在其中,此正当宇宙观也。

既有正当上帝观宇宙观,则正当人生观自可成立矣。有上帝为父,万物为友,两间为学校,圣灵为教师,与上帝同工,锻炼身心,拯救人群,负起人生责任,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,一生努力,当守之道守住,当跑之路跑尽,当打之仗打完,心中光明,行为磊落,既毕世路,得承永生,听上帝之安慰曰,汝既忠心于短促之人生,即有永恒之生命,为汝预备,汝可享受主乐,贯彻生死,此正当之人生观也。上帝临汝,母贰尔心,何偶像,岂可迷信哉?故信赖惟一之上帝,而不迷信于其他神鬼,以统一人生,此诚耶教对我国之贡献,大矣,美矣,凡属信徒均当服膺此义,而不可越。对偶像鬼神,自不应再行敬拜。尽耶稣圣之感化,因已救拨吾人出黑暗而入光明矣。

然则吾国人纪念祖先,亦与拜偶像相同乎?曰否,生事爱敬,死事哀戚。夫祖先乃生民之本,死生之义,慎终追远,民德归厚,祀奉祖先,不忘根本,正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,岂得与拜偶像同日而语乎?然则吾国入信仰耶教,一入教会,则禁止纪念祖先,且并祖先牌位而焚之,弃之,抑又何也?曰,此传耶教者之大罪,而耶教不能大行于我国之根本障碍也。试读《旧约·创世记》十五章十五十六节,“尔必享遐龄,安然返本而葬焉,越至四世,尔之苗裔,将归斯土”。此上帝赐亚伯兰之语也,安然返本而葬,乃指亚伯兰死后归回列祖之意,越至四世,其苗裔将归斯土,则纪念祖先之事,不待证而明矣。假使一代不念一代,亚伯兰死后,何须返本,其苗裔又何以知为越至四世耶?再读《民数记》一章十八节,“二月朔,集民众,自二十岁以上,凡诸男丁,一一称名,述其谱系,考其宗族”,使人不纪念祖先何能述其谱系,考其宗族哉?又读十四章十八节,“耶和华恒忍施恩之上帝,人蹈罪愆,可蒙赦宥,恒于恶者,不蒙赦宥,祸及其身,自父及子,至三四代”。如无祖先纪念,何以能记其为三四代乎?一代为恶,祸及子孙三四代,可见代代相传,关系甚密,并非一代不管一代也。又读《先知马拉基书》四章六节,“彼将使父慈其子,子孝其父、免我莅临,降灾子斯土”。此先知警世之语也。可见父不慈,子不孝,未有不受天罚者。子孙一生受恩深重,父母死后,岂可不纪念之乎?读《新约·马太福音》一章一至十七节,“亚伯拉罕大辟之裔,耶稣基督族谱……考其世系,自亚伯拉罕至大辟十四代,自大辟至民见徙巴比伦时十四代,自民见徙巴比伦时,至基督,又十四代”,可见耶稣常纪念其祖先,否则其族谱世系,安能为其门弟子详记而不错乱乎?又读《约翰福音》二十一章十五至十七节,“卒食,耶稣谓西门彼得曰,约拿子西门,尔较斯众尤爱我乎?曰然,主知我爱尔矣。曰,牧我羔。又曰,约拿子西门,尔爱我乎?曰然,主知我爱尔矣。曰牧我羊。则又曰,约拿子西门,尔爱我乎?云云”,夫耶稣三次呼问彼得,皆必先称其父,是唤醒彼得之孝念,使其善体父志也。其时彼得之父,早已离世,而耶稣必再三教其追念父德,知所以自奋,可知纪念先人,非常重要,假令人不纪念,何以能体其志哉?再读《使徒行传》二十二章三节,保罗曰:“我诚犹太人,生于基利家大数,长于此邑,为迦马列门下,勤学祖宗之律,为上帝而锐志,云云。”假使人不纪念祖宗,又如何能勤学其律乎。又读《提摩太后书》一章三节,“我法祖清心事上帝,今谢上帝,昼夜祈祷,缅怀尔不辍”。此圣保罗之经验也。试问不纪念祖宗,如何能法之乎?后读《希伯来书》十二章九节,“生我身之父责我,而我敬之,况赋我神之父,岂不当诚服以得永生乎?”夫《希伯来书》著者,当劝人诚服上帝,而得永生之时,不以他物为比,而以生身之父为喻,可见吾国事亲如事天之训,并不与耶教冲突。盖事亲乃所以学习事天也,人能以事亲之天性事上帝,则对越之功深,而必蒙上帝悦纳。自古及今,孝子事亲,岂限子亲在生之时乎?然则纪念祖先,不可废矣。

今再详论之。夫人之有祖先父母,犹树之有根,水之有源也,人生而受祖父母,父母,襁褓提携抚育教养之恩数十年,一旦祖父母父母弃养,为子者,既未能于其在生报恩于万一,于其死后又不纪念,将何以为人乎?吾国数千年来,均以孝治天下,事死如事生,事亡如事存,孝之至也。亦正吾华立国立人之根本道德也。基督教来华宣传,既称为道德崇高之宗教,岂可使人蔑弃祖先而不敬乎?因此之故,多人视参加教会为畏途,非不服膺耶稣之道也,乃以教会禁人祀祖,为断丧人伦而不忍为耳。其为耶教畅行之阻碍,顾不大耶?不特此也,即已参加教会热诚之信徒,往往与人交际,每遇人家婚丧大礼,周旋揖逊之际,人莫不先敬其祖宗,然后彼此揖让,而己独自外,不与人同,片刻之误,即起万口之讥,甚有无知之辈,目为洋奴。人情好胜恶辱,内心难堪,亦觉气馁。同是中华大国民,黄帝尧舜之子孙,而己因信仰宗教反遭讥刺,如是,而又不能自解,岂耶稣教人孝敬父母之意哉?且热诚基督徒,平心静气,自问己心,上不纪念祖先父母,连祖父母父母生死祭日,亦无以纪念,何以召示子孙教其孝顺?子孙每日所见,并无良好榜样则效,一代不管一代,无怪其长大背逆自私,不顺父母之命,盖谚所谓,屋檐水,点点滴,因果天律,自不爽也。家不成家,人不成人,如是而言宗教道德,救世救人,徒贻人笑耳,又岂耶稣之意哉?譬之烟赌,父母终日终岁为之,而禁子孙不为,子孙安能从命?又譬如读书行道,父母终岁不展卷,不学道,而责子孙读书日进,行道日切,岂不难哉?谚云,从善如登,从恶如崩,人情好逸而恶劳,为父母者,有孝行以教子孙,子孙尚多遗忘,况去其祖先纪念,而望子孙孝顺,是缘木而求鱼也,岂可得乎?人至衰老之时,盼望于其死后子孙有以纪念,不斩断其血食,此亦人情之常,自然之理,不足怪者,人性皆然,岂基督徒果有以异于人乎?无以异于人者,又岂其罪乎?人苟有家教之足传,遗泽之足留,平生努力为善,学道受人,有真善美,可以使其子孙则效者,苟非丧心病狂,何尝不愿传之子子孙孙以至十代八代乎?书所谓,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,则人之不以一代为满足明矣。基督教会,负有提倡道德文化之使命,又何忍使其信徒忘其祖宗纪念,一代而遂斩断耶?且文化道德,亦非一代之事。谚云,读书三代雅人多,况宗教信仰,尤深于文化道德耶。基督教,岂非造就人品之宗教乎?敬祀祖宗,正人品之善良根基也。人生品德之造成,岂仅以同时代之益我损我者,及与我发生利害关系者为感动哉?伟大品德,皆由已往祖父母父母,及圣贤师友,以栽成之也,然则已往之世代,又安敢忽哉?已死之祖父母父母,诚与我不生利害关系矣,然我之人格如何,岂非大半由其感力所成,而我之为我,又岂非其遗教果实乎?




本文转载自《基督教丛刊》1944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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