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基督教与中国文化(下)
2024-03-04 作者:赵紫宸 来源:《本色之探——20世纪中国基督教文化学术论集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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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文化中第二个有势力的倾向是伦理的倾向。入既是人,总得要有一个做人的道理;所谓“仁者入也”,就是人的基本道理,人与入相系,推本便是孝,尽己便是忠,及人便是恕。义礼智信廉让勇耻等德皆是“仁”人的道理在人人相接的各方面发出来的德行。中国人亲近自然,在天地间优游生存,所以对于自然且有一种责任。譬如“曾子曰:‘树木以时伐也,禽兽以时杀也。’夫子曰:‘断一树杀一兽,不以其时,非孝也。’”(《礼记·祭义》)所谓孝,所谓“报本返始”,“慎终追远”,都在浑然一德。中国的社会是家族制度,故其伦理,亦是家族的伦理;虽不免于守旧,却不失为出于人性的至意,足以做社会的巩固的基础。中国人从来不以人生为不善不美。天地以生物为心;天地之大德曰生;既曰生,生必有根本报本返始,慎终追远,实所以敬非所自,亦实所以使现在的人生美满,足以为将来的入浑厚伟大的根本。“民德归厚”的意思端在乎是。我们或者可以说中国伦理的实体是仁,仁的根本是孝弟(《论语》谓“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?”)。“万物本乎天,人本乎祖”,有祖父而后有我,我即有善继善述为本分。有我而亦有我的兄弟姊妹,同胞共与,我即对于人对于物有莫大的责任。胡适谓中国的宗教“孝的宗教”,我谓中国的伦理是孝的伦理;伦理之极致.便成了宗教。弟的道理是从季里推出来,忠恕的道理是从悌的道理推出来。孝是道德,在为人;孝是宗教在报本。宋范仲淹曾对他的诸子说:“吾吴中宗族甚众,于吾固有亲疏,然吾祖视之则均是子孙,固无亲疏也。苟祖宗之意无亲疏,则饥寒者,吾安得不恤也。……若独享富贵而不恤宗族,异日何以见祖宗于地下,今何颜入家庙乎。”这等态度是伦理与宗教统合的态度。张载的《西铭》,我们已经提过,是一篇伟论,又是伦理,又是哲学,又是宗教。其中所述,不过一个孝字,然而“圣其合德贤其秀”是何等大事,“存吾顺事、没吾宁”是何等精神。然则基督教进入中国文化的环境对于这样的伦理应当发生什么关系,作什么贡献。耶稣所深入的经验是自己觉为上帝之子,所重要的教训是上帝是人的父亲最伟大的行为是爱人而牺牲,死在十字架上。这个生命与中国的孝理孝教,颇相一致。从今以后若基督教对于中国文化要有贡献,基督徒必须一方面推广孝义,使入仰见天父上帝,在深邃的宗教经验中奠巩固的伦理基础,一方面解放个人使得为上帝的子女,既脱出旧制度的束缚而伸展个性,复保持民族性的精神,而同时恢宏新社会中,平等的弟兄主义。但在此点上也要看中国基督徒的了解力鉴赏想像力深不深。苟其不深切,结果亦则能随波逐流而已。

中国文化中第三个有势力的倾向是艺术方面的。宗教是生命,弥漫融洽的生命,绝非言词所能尽述,亦绝非任何方式可以尽达。近代思想家或以伦理的行为来表显宗教,或以社会心理来说明宗教,以为宗教无他,即是一种保存价值的东西。甚致竟有人因为宗教的生命是听之不闻视之不见的,想要拿可以想清楚的伦理来代替它,将可以看得见听得出的美艺来占据它的地位,把可以执着的流动的社会全体人类人全体来围困它。宗教不是面包,不是金钱,不是什么东西,是以有入要与它不同中国,不共戴天。自然他们都是思之深,经验之深的人们。自然,人就是他所饮食,衣服居住的东西。不过有宗教的人迷信得很,以为宗教自为范畴,不入真、善、美、任何范畴,并且还超乎其所自有的范畴之外。宗教不是一种方式所能表显,所以必有事乎象征。有事乎象征,故必借重美术。凡有宗教,必有仪式,必有建筑、音乐、绘画、文章以传递其生活的丰富。有其珠,当有其椟,虽有买椟还珠的人,何复损乎明珠。道佛两教,自晋六朝隋唐以来,在中国美术史上已占有极重要的位置。在庙宇绘画音乐等等方面,佛教积有贡献。我们要了解美术尽可离宗教而自存;美术自存,并非即是宗教不得用美术来表显其生命。我们也要了解信教的人有了深远幽邈的宗教经验,汹涌回荡于胸中,便藉着他们的艺术,造庙宇,建仪节,创音乐,作诗歌,立佛像,图诸天,以为他们经验的象征。他们先有宗教经验,然后有宗教美术,有宗教美术,然后能起人们的宗教生命。没有宗教经验,决然不会有庙观佛像等物。宗教经验不易表明,宗教美术就是表明宗教的言语。我们中国的美术从中国人对于自然的经验里发出来,最能表发心灵中所觉到的意味。譬如淡墨山水,试问这件东西或为雄浑,或为悠远·或为清淡,或为沉著,是从那里一种理论里来的呢?又譬如诗,王维的“山中习静观朝槿,松下清斋折露葵”,“深林人不知,明月来相照”,若仅将其落于言诠的讲起来,岂不是一个人在山里疯颠似的举头独着槿树枝,在松树底下采了些带露的葵实来作野餐而已。岂不是竹树里有明月照亮他而已。还有什么意味。还有什么神情。意味神情,皆在言外。所以陶渊明诗句云: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;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”真意乃在不言之言中。若有人问李白的“客心洗流水,遗响人霜钟”是什么一回事?我就无言可答,只可说这不是什么一回事。这完全不是吃饭穿衣集会请客杀人放火……等等所谓事。这果然是空中楼阁,毫无脚踏实地之处。中国的诗书建筑特别注重传神,特别富有与宗教相类的意义。假使基督教要在中国人心血里流通,她必要在美艺上有贡献。在这年头国人皆在反抗仪型形式基督教必要整备着奋斗,在不合适的环境中使心里进出一种合适的美术来。

中国文化中第四种有势力的倾向是中国人的神秘经验。这种经验宽泛地散布在我国人的自然观,伦理思想,及美术里。以上所论,多少暗示这个意思。中国人是务实的民种,与印度的民族大不相同。他们所讲究的是饮食男女,是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,是放债讨债,升官发财,福禄寿康宁。在实验主义者的徒子徒孙眼中,中国人就是那些“各人自扫门前雪,莫管他人瓦上霜”的实利主义者。其中“淡泊以明志,宁静以致远”,“一箪食,一瓢饮”,“曳尾于泥涂中”的人,以及那些“正其谊不谋其利,明其道不计其功”的冬烘先生们,若然果有这些人,似乎也只好算为例外。其中为正知见而度雪山冒疗毒,万里求经求佛的法显玄弈道普智猛等高僧,其中禅宗密宗的信众,大约只好当作变相的中国人。可是实在说来,中国人是最务实的功利派,也是最不务实的反功利派。两面都可说得通。无论如何,中国人中有少数人——少数人是绝对不可轻看的——作了一部《易经》,一部《道德经》,一部《庄子》,作了许多“露脚斜飞湿寒鬼”等等解释不出诗文,作了戴逵的五天罗汉图,吴道玄的地狱变相图,王维的瀑布图,……等等,作了“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”。他们有一种放在实验主义范围里泛滥出来的精神。他们有神秘的经验。这种经验在字面上浮着,几乎遍地皆是。所谓“幽”,所谓“玄”,所谓“妙”,所谓“几”,所谓“微”,所谓“潜”,所谓“虚”,所谓“无”,所谓“极”,所谓“如”,莫非都是一类形容理性与非理性衔接处的实际的文字。这些字表明那些被字形容的经验在中国史上留下一个痕溃,我们就是对他蹙损了双眉也没有相干。老子说:“视之不见名曰夷,听之不闻名曰希,搏之不得名曰微,此三者不可致诘,故混而为一。其上不皦,其下不昧,绳绳不可名,复归于无物,是谓无状之状,无物之象,是谓惚恍。……”(《道德经》十四章)作《中庸》的儒家说:“视之而弗见,听之而弗闻,体物而不可遗;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,以承祭祀,洋洋乎如在其上,如在其左右。”(十五章)一国之内,总有人要拘形迹,不能越雷池一步,也总有人要做北冥的鲲,化鸟的鹏,去作徒于南冥的逍遥游。若一定说是少数人能这样做法,那末什么要紧的事功不是少数上创导的?将来在中国,基督教若能根深蒂固,在神秘的宗教经验有深邃的得获,即少数人亦足以像一粒芥子,一勺酵头。只要有少数有经验的虔信的人存在,宗教即有存在,基督教即有存在,无论怎样受揞击、受逼害也不能损其毫发。教会的组织是重要,但终没有个人的得有宗教经验与信仰那样重要。英宗教家应奇(Dean William Ralph Inge)说:“组织的宗教在近世不是人事中最强的一个势力。与爱国心及革命事业比较起来,它竟见得可怜的软弱。基督教的能力是在于改变个人的生活——固然像基督明白地指示的,一小群;但是合拢来却是一大数。在此地在彼地,救得一小群脱离唯物主义,自私,怨憎,那就是从古以来基督教会的事功,在将来亦不见得会改变的。”(Science, Religion and Reality, p.388)这种事业在中国亦然。神秘的经验起于少数人个人幽独旷遐的自觉,似乎与人事无关,然而“潜虽伏矣,亦孔之昭”,其影响于社会国家也,虽于吃饭穿衣不同,亦足以使塞者通,止者流矣。

有人说,中国人讲“如在其上,如在其左右”,“事死如事生,事亡如事存”的“如”字应当作没有而像有的像字解释。“祭如在”,不管在不在,只要“像在”那里就够了。中国人崇拜祭祀,都是做给活入看,那里管鬼神的存在不存在。这种见解从主祭者一方面看不为无理,但与不喜而对镜学笑,不怒而握拳学怒同一空洞。其实“如”本是指点两件事,一是主观的经验中须有深沉的精神与在神前一样,一是神的不可以言语形容,下一“如”字,方可免去粗浅的拟人主义。所谓“如”绝没有指点崇拜的对象的不存在,乃是指点崇拜者“无所不顺”之“备”,“非物自外至者也,自中出生于心者也”。《礼记》里有两处记祭祀中的经验,一处用“如”字,一处不用“如”字而用“必”,而两处的意义实同。《祭义篇》说:“孝子将祭祀……颜色必温,行必恐,如惧不及爱然。其奠之也,容貌必温,身心诎,如语焉而未之然,……”《祭统篇》说:“身致其诚信,诚信之谓尽,尽之谓敬,敬尽然后可以事神明。……齐之日,思其居处。思其笑语,思其志意,思其所乐,思其所嗜,齐之日,乃见其所为齐者。祭之日,人室,爱然必有见乎其位;周还出户,肃然必有闻乎其声;出户而听,忾然必有闻乎其叹息之声。”近代的心理学指出了此种经验的过程与工具,一知半解的人们遂谓既知工具,宗教经验的对象是决然没有的了。我家新购一旧钢琴,我女弹之,我心悦之。我在,人弹之亦响,我不在,人弹之亦响,我在我不在其响固相同,其情则不同。且不能说琴是工具,用之则必为音乐,为音乐时仅有弹者在,而听者决不在也。人生奥秘的经验,不一而足。宗教所指,其甚深。基督教在中国人心中实在已有精神上的根基,且看中国基督徒能深入与否,能表显与否耳。

基督教与中国文化接触周旋之点,岂仅以上四端,本篇仅择大端而言之。至其与吾国的风尚习俗如何发生关系,实为肤浅的问题。目下正在改变之中,我们应当尽力作切实的服务,生正确的了解,暂用现在的种种组织仪式以保持简单的信仰,以待几世几年,将能积渐的浑厚的贡献。我等诚信基督则基督教,实为最宝贵最真最美的产业;唯此产焉,当全力保存之,亦当全力与国人共之。



(本文转载自《真理与生命》,第二卷第九至十期,1927年,247~260页)